如果说翻拍影史经典注定是打一场败仗,那么,翻拍国内外都高居口碑榜单前列的《阿甘正传》,这败仗简直就是灾难级别。
在先入为主的挑剔比对下,照搬,会被说成「毫无意义」,翻新,会被说成「不得要领」。可即便预知吃力不讨好,阿米尔·汗还是要拍《阿辛正传》。
那话又得说回来,这电影若非由他操刀,恐怕一线期待也留不住。不仅因为在印度,甚或亚洲,这位国宝影人有跟汤姆·汉克斯齐平的影响力,而且因为他自《三傻大闹宝莱坞》后声名鹊起的这些年,愈发精通在电影中透显超乎娱乐层面的意义。所以后冷战时代的好莱坞童话文本,被他推移到当下印度,还是会让人好奇,究竟能有什么新火花,而这火花,是否依然「可以燎原」。事实上,《阿辛正传》仍旧实现了「阿米尔·汗化」。虽然难免磕磕绊绊,但是最终不只在于移植,更在于输出,而这里,有跟风评不相关甚至负相关的重要作用。
《阿辛正传》在翻拍上,起码有八成内容是跟《阿甘正传》重叠的。电影一开始,同款白色羽毛的出现,宣示故事的复制,马上要拐入主角通过对陌生人的倾诉,来串起一生传奇的叙述模式。
男主角阿辛,必然是跟阿甘一样,智商75,但是心善,实诚,专情,运动天赋过人,哪怕沧海桑田了,他也还是他。女主角茹帕,也必然是跟珍妮一样,童年不幸迫使她在半生颠沛中,麻醉自我,迎向幼时渴望的名利,最终认不出自己,也不想认出自己。
定量与恒量之间的爱恋,就在始终不平衡的状态中写遍辛酸。阿辛和茹帕的走向,就仍旧是童话对现实的一种同化。也就是说,苦痛乃至苦难,都在阿辛恒久童真的审视、接纳中,实现了一定的粉饰。
但微妙的地方是,这种粉饰并不如常地令人讨厌。男主相对较低的智商,谢绝了所谓「正常」的判断和较真。他越是默默接纳、疗愈那些大于个人的困苦,越是让人被这一个个消化动作所刺痛。于是这粉饰就有点声东击西、先抑后扬的意思,它在反差背后,实质上是悲鸣的,是批判的。《阿辛正传》保留了这种回甘的痕迹,而且在时下的本土化上,做出了颇为用心的处理。最为直接的观感,就是故事模式与人物设定,很顺滑地嵌入印度风土。阿甘是坐在美国小镇开阔、干净的车站长椅上,与一两个在场的听众诉说的,此间真正抱有兴致的人,寥寥无几。阿辛则是在绿皮火车上,周遭挤满乘客,没过多久,这自发的故事会就有了满满当当的听众,摇头晃脑地进行互动。
民众习惯,带着衣食住行的细腻区别,迅速构成电影里绝无仅有的本地风情。而这必然不能缺少歌舞片段的点缀。排比的MV形式,相似场景在叠加,而人物情绪在递进,特别是一些秘而不宣的情感,唱词就是宣言,动作就是畅想。这种传情达意的幽微方式不太被国外接受,但不影响它作为印度电影的重要叙事特色。种种浓郁的印度风情,又在百地实拍与考究摄影中,被阿辛长跑四年所经过的极致美景,推升到更具审美普适性的层面。月光中的喜马拉雅山,日落下的科摩林角,天海一色的拉达克,满天星辉的塔尔沙漠,恢弘壮丽地把个人境遇,嵌套,甚或是擢升到更广大的层次上。
从翻拍角度来看,《阿辛正传》对《阿甘正传》的移植,是大致成功的。只是对电影,尤其是对阿米尔·汗电影来说,这一部分的价值,显然还不够。事实上,包括IMDb、豆瓣等重要网站在内的许多差评,一再责骂这部电影太过忠于原作,丝毫没有拍摄的必要。在这里需要先行放下品质优劣的争论,而来厘清一个问题,那就是《阿辛正传》固然有拍给世界看的胆量,但它更重要的对象,还是印度本土观众,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,未必有国外电影的基本储备。
阿米尔·汗的创作,并不是单纯要把一部经典推介过去,更紧迫的,是要通过这个能与当下印度困境勾连的文本,传达自身观念。那么,时隔近三十年再现《阿甘正传》,显然不能止步于照本宣科,《阿辛正传》所做出的剧本取舍,格外值得细味。
第一,《阿辛正传》也嵌入了印度历史,从1971年阿辛出生时的印巴冲突,一直到2018年茹帕去世时的孟买酒店恐怖袭击,都有兼顾。但毕竟印度历史之于世界局势的关联性与影响力,远没有美国历史大,这相对微缩的局面,对本国是奏效的,但确实很难再有打捞全球集体回忆的规格。不过充斥的敌对、屠杀与战争,在某种程度上,也显示出历史的惊人一致,这层讽刺,是不需要熟悉印度过往也能做出的判断。
第二,历史跨度是与女主生卒密切相关的,珍妮是1945年至1982年,茹帕是1971年到2018年,后者死于四十七岁,多活了十年,虽然历史观照的范围扩大了,但从青年到中年的转变,多少减弱了命运捉弄的悲剧性。
第三,性元素被大幅隐去。住院时,阿辛的尿布严实厚大得有了卡通的模样,而阿甘则多少有所暴露,更不用说他在浴室中会大摇大摆地走出来,甚至会在电视直播中,脱下裤子给大家看伤,后者显然更接近于不失天真的成人叙事,更荒唐也更神妙些。
女性角色的身体暴露,在印度版本中更是全方位杜绝。大学阶段,珍妮曾在保护自己的英雄阿甘面前脱下衣服,这一举动,一半讨好,一半挑衅,不仅衔接上西方六十年代开启的性解放,还能回溯到童年时父亲反复性侵造成的巨大阴影,迅速增强批判力度。
而让茹帕童年痛苦不堪的经历,是基于常见的贫穷以及家暴,因此她渴望成为有钱人,以为就此能够摆脱生活中的绝对悲剧,直到未来疲惫地摊在面前,她才意识到金钱根本填补不了心中的空洞,唯独阿辛始终单纯地以为,自己提供了财富与爱,就能让对方斩断过往噩梦。
不像珍妮,因为更为攸关的惨痛童年,导致成长之后更为混沌的麻木感知,推动观众美好愿景的一夜坍塌。茹帕设定上的单线条,使得人物少了层次感与感染力,于是《阿辛正传》也更是阿辛单打独斗的个人史。还有一点不容忽视,那就是小时候被校方以智力问题拒绝入学时,阿辛的母亲是提出帮做家务的建议,以此感化校长,但阿甘的母亲则是跟校长做成了性交易。从底层白人女性的出卖身体到中层小康女性的出卖劳力,底层与女性的双重抗诉,显然大大削弱。
这样当然更符合印度大众电影的规矩。换句话说,退步,放在让本地观众更能接受故事的层面,可以说得过去,哪怕必然招致国外大众影迷的苛责。这或许能看到,阿米尔·汗对主旨的把控,有他的侧重在。那侧重要提到翻拍版本最好的地方——对宗教的冒犯性。阿米尔·汗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,这不光是因为五十多岁的他通过电脑技术复原,还能接续《三傻大闹宝莱坞》扮演大学生的表演神话,诠释毫无违和感的年轻人,更重要的是,他在多部电影以及非虚构节目里,一再毫无避忌地针砭印度社会的多种问题,以求获得现实的改变。
这种精神延续到了《阿辛正传》,除却带过《阿甘正传》的女性解放——比如为拍半裸照的茹帕正名——便是放大宗教冲突下的包容与理解,而这与《阿甘正传》通过军中密友的肤色来调和种族关系的侧重点大为不同。阿甘在战场上拯救了本国中尉,阿辛却在印巴矛盾升级的时候,扛回了巴基斯坦的敌军,并在日后相处中,以真心实意感化了对方,让对方选择回国教育民众,放下偏见乃至仇恨。再者,阿米尔·汗是穆斯林,但在电影中却扮演了锡克教徒,细致还原包头巾的全过程,更是有意的展览。
民族与宗教多年的隔阂、矛盾,都在共时地呈现,但电影想要抵达的,是对这些冲突的化解,至少要以象征着纯粹、人性与某种绝对真理的阿辛,来勾画一个融通和美的图景。但很显然,国别斗争与极端宗教仇恨都不会一夜之间抹平,就像是阿辛母亲常提的疟疾那般,顽固、痛苦而又危险。相关人士在评分网站上源源不断的恶意一星,以及对这部电影的公开抵制,都更显出阿米尔·汗翻拍的价值,反正关于宗教问题,八年前的《我的个神啊》就有辛辣的深入探讨。
而他想要改写印度困境的决心,一如当年《芭萨提的颜色》的热血所示。日后性别、暴力、教育等等多层次、强力度的种种问题探讨,不断被电影强势带出,引起广泛讨论,主持节目《真相访谈》更是让他在英雄路上越走越远。此时此刻回看片中经典话语,不是人生如巧克力,不知下一块是什么,而是人生如炸脆球,饱了也还渴望更多。从以不变应万变,转向珍惜眼前人,恰恰代表后者更侧重于情感融通,无论是亲情、爱情,抑或是不同信仰或种族。
整体上,情感上,特别是电影创作上,《阿辛正传》肯定无法超越《阿甘正传》。但未必只是输少算赢,它对于印度,对于现下,能有更大的刺激与疗愈,那价值,早就不需要向影史或影坛索取了。合作邮箱:irisfilm@qq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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